春江

烧我成灰,永作着芬芳的梦。

[双毒]核舟记


苦海泛舟,长夜无穷。

 


 欸乃.

一九四零年的春寒摧败初开的繁花,万千烂漫面孔没活过一朝一暮。汪曼春不理,小跑穿过自家庭院,带着笑一步步碾了春泥,登上明楼在门口恭迎的专车。她在万物不合常理的凋敝中盛放,像一株乱葬岗里生出的玫瑰,国人的尸身血肉将她滋养得花瓣肥美叶片油亮,她用这独有芳华取悦明楼。

明楼理应欣喜,她确信明楼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有着快慰。

他们往红房子餐厅去,近来沪上女士间流行的谈资之一是这里的核桃挞,起酥到位,含一口轻软留香,与别家生硬硌牙的品类绝无相同。汪曼春平日不在意这些有的没的,现在趁着心情好也要来凑热闹。

只是她生得猫一样的胃口,主菜用了一半就已经吃饱,对挞更失兴致,剜下小小一块抿味道,不咸不淡地点点头便放弃。明楼好气好笑,佯装严肃道是谁特意要来的?随后将盘子挪到自己面前,帮她消灭几乎整块挞。

汪曼春没有料到这一步,暗暗惊喜,脸上浮起一片红,细声细气叫师哥,何必这样呢?嘴上这么说,心里是渐渐得意的,整个人放松了一圈,脑筋如常一般飞散开了。

“提起核桃呀,想起一件挺好笑的事。”

核桃挞合明楼口味,他惬意呷起咖啡,示意汪曼春继续。

“其实也说不上好笑,王天风的解剖报告,还怪有趣。”

“他?不得了,我看部里一板一眼的毛病是要改的,没价值的目标,浪费资源做什么呢?”

“解剖室的数额规定,你知道的,日本人定的规矩,怕他们闲得久了,真做起事来手生出错又不好。”

“还有你,曼春,胆子越来越大,解剖记录当玩笑看。”

“哎呀,师哥你听我说,”汪曼春压低声音,头往前凑去,“这个人简直奇怪,自他投奔以来,哪餐不是部里精精细细安排下去,他倒好,胃里干净得像饿了好几天,除了一点没来得及消化的碎核桃,什么都没有!”

 

沉浮.

明楼返家后径直洗漱上床,榻上睁着眼睛躺足五个钟头后,仿似恢复一些知觉,感到想喝热水。阿诚遇到急事通宵加班,因为桂姨的缘故他不想惊动阿香,于是自己去了厨房。

深夜三点的万物皆是寂静的一部分,明楼处在这样的世界中,四肢百骸的疲乏与心脑已达极限的交瘁汇流,灶上徐徐火苗令他放松,不多时便伏在案台上昏昏欲睡,意识化为水上轻荡的一叶船,慢慢漂进故人长存的梦。

梦里却不得安生,他和对方精疲力竭地厮打,扭成一团没有招数可言,互相扯脸揪耳拽头发,像赌坊里为了争夺一枚铜板而拼命的两个野夫——可下手也太狠了,他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被揪掉一块,对方仿佛铁了心让他秃着脑袋难堪而死。

到底与此人有多大的仇恨呢?明楼疼得呲牙咧嘴挣脱不开,干脆心一横将人牢牢抱住,收紧手臂像条巨蟒,誓要将对方活活绞死,拼尽全力捍卫自己满头黑发。

远处却响起军号声,对方得到召唤般即刻松手。你死我活的争执消弭后,怀抱变回原本应有的样子,头顶痛处拂过指尖,指尖凉凉,令明楼舒服,他竟开始流连,不舍之情因何而起还未可知。

 

“大好头颅,弃之可惜。”

 

这声音他识得,像连环计里的关键一节,由此推己及彼,周遭场景丝丝缕缕与记忆吻合,他晓得自己是在梦里了。

大锁落地,拼图齐整,明白来人是谁之后,他更不愿松手,对方却觉得好笑。

 

“该出操了,还不起?”

 

军号越奏越响,越响越尖,尖成喷着热气的水壶嘴,明楼即刻醒来。

怀抱轻抚烟消云散,疼痛却根深蒂固。餐桌上汪曼春的言语像铁钳搅拧他的五脏六腑,少吃一次止疼药的自暴自弃也换来报应,梦里不过皮肉扎疼的头脑,清醒后如运转异常即将爆炸的机器,骇人的压力由脑直捅到胃,他猛地起身扑到洗菜池边剧烈地呕起来,吓到听见声响赶来灶前关火沏水的明镜。

“怎么搞得呀,一晚上就听你来来回回地折腾,到底吃坏什么东西啦?”

 

逝水.

一九二四年的秋凉打下硕果,好时节明楼无福消受,窝在被子里起不来。王天风如常醒早,布条一圈圈绑好小腿后,见向来与他同起的明楼还没动静,便到床头屈起一膝拱了拱。

“该出操了,还不起?”

明楼没头没脑地应声,叨念着要起的,胡乱套上衣服往床边蹭。王天风看他面色不善,还没来得及开口相问,便见他整个人就要从床头栽下,自己一个拦腰将人抱住,险险没让头顶落地。

军号准时响起,负重练习王天风一点没有落下,别人扛石头背木桩,他背着明楼往医务室跑。王天风没有明楼高,对方长手长脚大块头,压得他费劲,赶到医务室卸了货不得不稍作休息,看着校医做些常规检查与问话,气喘匀后便准备返回操场。

“同学莫走咯,带他回去吧。”

“可是长官,他病了。”

“病个屁,饿的。”

“……嗯?”

“你问哈他几天没吃饭,少爷兵对伙食有要求嘛?好嘛,我写个条子你给食堂送去,给我们大少爷好好下碗鸡蛋面补补,看能不能补出个将军来。啊,仁至义尽,仁至义尽,再来一次我要和你们长官打报告的,撑不住就回家,回家,没见过这样的兵,没见过。”

王天风沉默几秒,看看校医又看看明楼,响亮地啧了一声。

校医看着明楼,跟着啧了一声。

明楼挣扎着从床上忿忿坐起:你们这么对待一位患者十分欠妥。

赶在校医新一轮责骂开始前,王天风麻利拽起明楼,拉着他端正态度敬礼致歉,脚上抹油溜走前不忘拿上开好的条子。

 

待到开午饭时,王天风把面条端回宿舍,放到明楼鼻子下面时只剩半碗。

“这不太对吧。”

“挺对的啊,味道不错。”

“病人的饭也抢,你的道德实在成问题。”

“你什么病人,校医连假条都不开,半天假还是周主任松口给的。”

明楼无话,默默吃面,王天风从兜里掏出两个馒头,一个塞给明楼,一个自己啃。

“每次你饭吃那么少,我以为你就这个量。”

“我想应该是学校最新一批的经费出了一点问题,没能及时到位,不然没理由已经很差的伙食忽然变得更差了。不瞒你说,这两天我吃下去的东西后来也吐了些,吃馒头时还好,一些窝头真的不是很干净。”

门外解散午休的同窗来回路过,王天风望着他们咽下一口馒头,问明楼,你为什么来这里?

明楼说这个面里的鸡蛋卧得很好,那你呢?

王天风又咽下一口馒头。

 

晚饭后食堂分发了一些便宜的时令干果,每寝都可领得一篮,夜训开始前的休息时间里,多数也感到最近吃不好的学生都支了板凳,开始在院子里敲核桃。天色仍是亮的,天气也非常舒爽,明楼王天风门前一左一右蹲着,拿自己的板凳做工作台,挥锤捏钳撬开一颗颗核桃,像一对滑稽的门神。

“这里的核桃,总也不如上海的好吃。”

王天风听了又啧。

“当然,我是想念家人才会这么说。”

王天风剥开一颗核桃,摘出果仁塞进嘴里。

“王天风,你的家乡到底在哪?”

“开班会的时候说过了。”

“辎重科的李教官也是西安人,你们说话可不像。”

“是吗,我觉得挺像。”

“别人好骗,”明楼把声音放小,“可你连这种事情都不肯和我说,以后一起上战场,我要怎么信任你?”

“我可不和你搭伙。”

几个字把明楼噎得半死,他一个字也蹦不出来,欲言又止了许久依旧没想出什么反击的漂亮话,只好拿核桃发泄不悦,夹得果壳支离破碎,总也取不出个完整果仁,碎碎整整放在一边,慢慢攒成一小堆。

王天风这时又开口。

“有桃树有麦田,就是我家乡。”

“又说笑,全国各地都是这种地方。”

“没说笑,行过之处皆吾乡。”

明楼盯着他看,一时又不言语。

军校生活已有月余,诸多同窗同食同寝,经他慧极一双眼已看穿大半,唯独对王天风存疑。此刻他念起相处中对方种种言行,否定心怀鬼胎的假设,因为过于无谓。无心一句回答倒像石门挪开一道缝,令他隐隐窥到一瞥王天风遮掩的真心与往事。

而在当下,隐蔽的苦难与热爱对于明楼来说仍未可知,要留到他们经历战火、分别与重逢,由王天风亲口对他诉说。那将是在一纪后的巴黎,他们临近分崩离析却还不自知地陷在狂热的爱里,王天风微凉的指尖会穿过明楼发间,轻抚他即将愈合的伤口,调侃道大好头颅弃之可惜。而明楼躺在他的腿上,伸手摩挲他的脸时会笑出眼纹,随后勾过他的脖子与他接吻。

而在当下,明楼无声息的出神思索时间过长,引得王天风投过一瞥,朝他喊一句傻啦?!把他的神魂又拉回身上。

“我只是在想你剥核桃的方式,”明楼不慌不忙找到一个由头,“开一个吃一个,很麻烦。”

“起码能保证每一个都吃到自己嘴里,”王天风又专注回核桃上,“你那样就不一定。”

“怎么不一定呢,都剥好了一起吃,解决后顾之忧,苦尽甘来。”

王天风撇下锤子一个箭步迈到明楼身边,抓起那攒了半天的果仁堆,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。明楼少爷风度尽失,撞翻板凳持钳追杀,誓要将王天风大卸八块。

他们在院子里来回跑了三圈,在同窗火上浇油的造势助威中终于厮打成一团,王天风不管不顾下手真黑,一把薅住明楼的头发,明楼不甘下风,扯起王天风的耳朵一字一句吼道:你把核桃吃了!我他妈吃什么!!!

王天风得逞大笑,刹那间一扫令明楼生疑的沉寂与寡独。

 

 

“吃教训吧你!!!”

 


 

湮没.

“对不起大姐,打扰到你休息,”明楼冷水冲脸至麻木后,起身带笑,“一时大意吃了教训,下次不会了。”

 

 


 

完.





BGM: New Morning (Darkwood VII)

谢谢 @钟昀 告诉我上海点心的事情,等我脱贫去找你玩。

谢谢灵魂挚友一天三问鞭策我写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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